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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“满脸菊花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天气阴沉得吓人，黑漆漆的乌云越压越低，雨欲下未下。

　　父亲坐在窗台上一直说他腰很痛，都站不起来了，看他起身都特别困难，不停地用手揉搓着腰部，仿佛那是一块被岁月侵蚀的洗衣板，他脸上的褶子因为疼痛而扭曲得更加明显了。他嘴巴半微张着“哎哟，哎哟”的呻吟，父亲疼痛难忍的模样像刀子般剜着我的心。记忆中，父亲是个很坚强的人，不是实在忍受不了，他是绝对不会哼一句的。

　　看他扶着腰，弓着一侧身子，走路一瘸一拐的，像蚂蚁般蹒跚挪动着，几米的距离仿佛几公里般遥远。他头上的白发赤愣愣地竖了起来。我心里特别地难过，是怎样的难受和痛苦竟把父亲折磨成了这个样子！如果可以，我真想把我的腰给父亲，帮他减轻一点难受和痛苦。

　　父亲很是担心，害怕这样下去有一天他会瘫痪。我的内心也是充满了恐惧，祈盼着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。

　　屋外，树枝被风刮得东摇西晃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，密密麻麻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。卧床看着窗外的雨，想起自己之前曾写过一首小诗《置换》：“看着父亲疼痛地捂着胸口，褶皱的脸因此更加褶皱，冰冷的液体正在他体内演绎一场盛事；此刻有一场雪，一场厚积待发的雪，在我的四肢，眼睛及脆弱的心脏，簌簌而下；多想可以与父亲置换血液，置换疼痛，甚至置换生死，把我体内尚存的一切美好，都与父亲置换，就像天堂与地狱的置换；此时，窗外有飞机的轰鸣声划破黑夜，也许下一秒，就会有一场花事撒向人间。”

　　当时有文友看了这首诗，向我质疑道，你身体本来就那么不好，拿什么去和你父亲置换？想想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，我似乎活得比父亲更痛苦，身上的病痛折磨得我也不轻啊！

　　我总在想，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减轻父亲的痛苦？唯有努力地搜刮记忆中，父亲曾经开心的样子。

　　记得打小我就是父亲的骄傲。他逢人便说我是个神童，两岁便能用火柴棍摆出很多文字，三岁就能准确口算千以内的加减法，五岁可以背诵唐诗三百首，七岁参加普通话朗诵获奖……虽然记忆中的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“神”，但在父亲心里，我一直都是最优秀的。

　　忆起小学五年级时，我直接跳级上了重点中学。父亲乐得“哈哈”地笑了一个暑假，满脸菊花盛放，仿佛比我本人更开心。我想，那时候的父亲一定从内到外都是喜悦的。

　　后来我生病了，父亲似乎很久没有再这样笑过，那种发自肺腑的笑。直到2006年，我的杂文获得全国征文一等奖，那一刻我又看见了父亲发自肺腑的笑。后来每次提及此事，他就满脸菊花。当时，因为我在外地疗养，奖杯和奖金都是父亲去帮我代领的。他说：“那个玻璃水晶奖杯真的好隆重哦，用了一层又一层的泡沫裹住，而且外面足足有四五个纸箱。基本是纸箱套纸箱，有十几斤重呢。”我想，当时父亲把奖杯搬回家时，可能比挖到金子还要开心吧。他还仔细地看了征文大奖赛结果的通知，一脸骄傲地告诉我，全国有几万人参加，获一等奖的有8个，可是广东的却只有我一人。这些事情本来我也不太在意的，但父亲不知道旧事重提了多少遍，每次一说他都得“哈哈”地乐开花，似乎得奖的那个人是他。

　　想到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，主人公玲为了能使母亲开心，而穿越到她未出生的年代。她想尽法子帮母亲买到了人生中第一台电视机，争取让母亲在排球赛中获奖，甚至强忍着痛苦撮合她母亲和另一位高干子弟恋爱结婚。她以为母亲这一辈子的不幸都是因为她，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，去改变母亲的命运。但那次和母亲在小酒馆喝酒谈心时，母亲的一番话却让玲泪流不止，她母亲说这辈子很幸福，不需要改变，而且她只要未来的女儿健康快乐就好了，其他的都不重要。

　　电影末尾也是故事的高潮与中心，一个意外事件让玲知道，她母亲原来也是穿越过来的，一直在配合她演戏。而母亲所有编织出来的开心，只不过是为她开心而开心。玲获悉这一切时，瞬间崩溃大哭……这就是伟大的父母之爱啊！

　　看到这里时，我也忍不住泪崩了，想到了父亲。也许在天下所有父母亲看来，没有比孩子健康快乐更重要的事情了。在父母的心里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是最优秀的，即便事实不是那样。

　　想到现在，自从我病痛多了后，父亲的开心已经变得很稀缺且细微了。有时候，我多喝一碗粥都能让他满脸绽放菊花。忽然意识到要减轻父亲的痛苦，也许并不是“置换”，因为我的痛苦在父亲那里都是加倍的！想想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，唯一的女儿百病缠身，生活无法自理，这种痛苦哪个老人能承受得住？此“痛”比病痛更能折磨他数倍，我想他恨不得承受这些病痛和苦难的人是他自己，而他最无奈的是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受尽折磨而无能为力、束手无策。

　　雨慢慢小了，我也挣扎着从床上慢慢爬起来，想减少父亲对我身体的担心。我用万金油涂抹太阳穴，企图让昏眩的脑子清醒一点。趁老人家还在房间里休息，我煮了一锅面条，因为身体实在无法支撑，我便删繁就简，只是简单放了几瓣番茄。

　　我给父亲盛了一碗，端到他的房间，“爸，吃面了”，父亲很惊讶，却掩饰不住地激动与开心。“你吃了吗？你要多吃一点啊，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，要不等你吃完剩下的我再吃。”“爸，放心吧，我已经吃过了。”我知道，若不这样说，父亲是坚决不肯吃这一碗面的。

　　老人坐在墙角扒拉着那碗可能很难吃的面，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沧桑的皮。在这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，从前额到眼睛，再到嘴角，逐步展开满脸菊花。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，浑浊却温润，透着一股慈爱温暖，仿佛在自豪地告诉人们：“你们看，这是我女儿给我煮的面！”

　　“爸，这面好吃吗？”“好吃！比五星级饭店煮得更好吃！”我忍不住转过头去，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……

　　（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）

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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